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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简介】
杨盈川,男,白族,1973年11月生,大学学历。笔名非宜。云南省第十届青联委员,大理州第五届青联委员,大理州第七届党代表。曾在中学任教17年,获得过“全国优秀教师”“全国优秀语文教师”“全国百名中学班主任之星”“全省优秀共产党员”“云南教育功勋奖”“云南青年五四奖章提名奖”等表彰。现为洱源县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主任,中国民俗学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大理州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洱源县白族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著有散文集《杏坛书香》,独立编撰《揽胜洱海源》,参与编撰书籍有《洱水寻源》《文化大理·洱源卷》《寻美洱海源》等书籍,作品《守望黑潓江》入选《新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集•白族卷》。
又到老家菌香时
杨盈川
雨季来了,又到菌子上市的季节。淫雨霏霏中,我一个人躺在窗边,在陌生的潮湿泥土气息里徒劳地想嗅出老家菌子的香味。
独自在县城生活,像当地人一样说话,也像当地人一样行事,我在逐渐失去自己的颜色和味觉,在人群中我无法分辨自己作为人的存在。离开了山林,我的肤色渐渐变淡,记忆慢慢模糊,僵硬的脖颈不可抗拒地变得灵活,因为在城市里生活需要时时左顾右盼。我的确知道自己和周围人有些不同,走在菜市场里会因为看到平菇、香菇、金针菇而觉得亲切,但是绝对不会去买。
作为滇西高原腹地的土著人,我非常不习惯说 “蘑菇”这个词。蘑菇只存在于遥远的内地,存在于植物学图鉴中,在洱源只有“菌子”。当我用带着浓重白族口音的方言说出“菌子”这个词的时候,它们都确定无疑地指向家乡的大山,指向那里的雨季和雨季里松软的泥土,我眼前立刻会浮现出老家山野的泥土上层层叠叠的腐叶,腐叶之下菌子正旋转着悄然钻出地面……
我生下来就在山里。无论是我的生活还是教育,都首先是从大山开始的。我的童年生活中,从来没有过公园和广场的介入。我的童年生活是与比公园和广场有趣得多的大山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所以,在上学之前我就学会了一大堆也许后来永远不会用到的知识:如何用年轮、树冠、流水、星辰分辨方向,如何快速而安全地在丛林中前进,如何制造工具利用丛林获得必要的水和食物,如何躲避那些致命的毒虫、山洪、深箐、植物……
自然是值得敬畏的,但是当你能脱口说出自然界中某个事物的名字时,这就意味着它们已驯顺了,不再让人畏惧,甚至也不再让你感到为难。在所有这些名字里,我最早认识的一个名字就是“菌子”。
在生活记忆里,我觉得对我进行教导的上辈人都是些纯粹的实用主义者,他们对自然界中的界门纲目科属种全无任何概念,只关心哪些是可以拿来吃的,哪些是可以拿来用的。上辈人认为,作为一个山里人在理想的状态下只应该带砍刀、盐巴和火种进山,因为山林里什么都有,只需要去发现和制造。在他们的影响下,我童年的成长经历中,吃过植物块根,吃过蛇肉鸟蛋,吃过蜂蛹蝗虫,还吃过黄连木的嫩芽……这巨大食谱中,菌子占据了相当大的比重。
上辈人常说,能否摘到菌子和运气有关,所以要虔心祈祷。第一次上山找菌子,我虽折腾得精疲力尽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自己发现任何一朵菌子。看着我失落的表情,外祖父用棍子指着一个方向让我看过去,我欣喜地从树叶深处发现那里竟然藏着两朵牛肝菌。
菌子尽管五颜六色,但是可以食用的大多不那么艳丽。它们在泥土和树叶的背景下,很难区分出来。而那些不能食用的菌子,例如胭脂菌,看上去鲜红的一片,其实是一种警告,让其它生物距离它远一点。起初,我常常带回来大量的毒菌,遭到了同村人无数次残酷的嘲笑。
我一次次带着更深的懊恼返回丛林……
菌子非常适合作为一种进山之后胜利的成果带回家,可以丰富餐桌上的一两个菜。而且,只要你耐心寻找,菌子似乎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不像是马蜂巢,一旦今年烧了来年就不会再有了。菌子年年都有,比如,鸡枞甚至是总在老地方等着你。
有次,我找菌子时在一个滑溜的土坡上跌倒,顺着山斜坡滚了下去。当我抬起头时,突然发现面前的一片蕨菜丛中长满了伞盖绽开的鸡枞菌。顺着那个角度看出去,周围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菌子全部都显露了出来,仿佛跌的这一跤得到了山神庇佑。从此,我学会了放低自己的身段从更低的角度去寻找菌子,由于菌子的伞柄长而白,低角度去看就变得很容易发现。等到习惯了菌子的形状和颜色,甚至不用再改换角度,我也能随时随地找到它们。
老家菌子的用途基本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自己吃的,一类是请人吃的。家乡人对于羊肚菌和松茸的兴趣不大。羊肚菌价格昂贵,却几乎没有什么滋味,一般只用作宴请外地人用,以示尊重。松茸因为可以出口赚钱而闻名,但大多数人嫌它有一股“松油味”,一般用鸡汤煮或者烧烤。家乡人真正喜欢的菌子当数鸡枞、青头菌、牛肝菌。
鸡枞是菌类中的王者,迄今为止还没有办法人工繁育。鸡枞真正名声大振是从明代开始,流放滇南的四川新都状元杨慎,在品尝了鸡枞美味后,欣然提笔吟诗:“海上天风吹玉枝,樵童睡熟不曾知,仙翁近住华阳洞,分得琼英一两枝”。把鸡枞比作仙境中的琼枝玉叶,以示其味之佳美,其品之珍贵。清末文人阿瑛在《旅滇闻见录》中有这样的记载:明朝熹宗皇帝朱由校最爱吃云南的鸡枞,命“镇守索之,动辄百斤”,每年都要由驿站飞骑传递迸京,熹宗只舍得分少许给客氏和独揽大权被称为九千岁的太监魏忠贤,连正宫娘娘张皇后这样的人都无福品尝。因为这鸡枞来自不易,乃是由驿站递送到京城的!这与杨贵妃的喜啖鲜荔枝真可谓异曲同工了。为此,时人张紫岘曾有诗咏道:“翠篱飞擎驿骑遥,中貂分赐笑前朝。金盘玉盘成何事?何须山厨伴寂廖。”民间相传,鸡枞被采摘后,来年还会在相同的地方长出来,叫做“鸡枞窝”。而另外的一种说法认为,它在何处出现,往往和附近的白蚁有密切的关联。神秘的生长过程,加上鲜美的味道,让家乡人对鸡枞的热爱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他们在鸡汤里放鸡枞,在米线里放鸡枞,甚至在月饼里也放鸡枞。他们还会把鸡枞过油,去掉水份然后冰封保存。这样,可以一直放到次年的春节。
青头菌是老家人们居家过日子最常用的菌类,类似内地的平菇。它的产量极大,而且绝大多数情况下很安全,甚至可以凉拌。由于青头菌肥厚多汁,所以非常适合清炒或者炖煮,汤汁浓厚,滑腻可口。和所有的菌类一样,青头菌在烹饪过程中要消耗大量的油脂,否则很难快速煮熟出汁。据说也因为这个缘故,云南人身材都保持得不错——菌类会带走油脂。而医生明确指出,大量连续食用野生菌,会造成血糖快速下降。青头菌配上自家腌制的火腿,在雨后略有凉意的傍晚端上餐桌,可能是许多人家最常见的景象。每次进山一趟,找到青头菌的可能性最高。如果连青头菌都找不到,那么算得上是倒霉到家了。
牛肝菌有许多种类,其中有些不乏有剧毒,每年杀人的凶手里一定会有它的同族兄弟。然而,这并不能掩盖牛肝菌的美味。黑牛肝可以做浓汤,可以炖煮。味道比不上鸡枞,但是黄牛肝则大不相同,一般会被小心地切片,然后放在锅里用少油和辣椒干煸。最后,黄牛肝的水分被去除大半,热油把纯净的香味彻底激发了出来,其鲜美的程度完全可以和鸡枞分庭抗礼。牛肝菌中毒也并没有那么可怕,如果不死,传说会看到满天小人小马手持小刀小枪开战,让人心生恐惧之情。在家乡,沿袭至今的解毒方法是烧吃一块羊皮褂上的羊皮。有人说,中毒会产生和自然直接交流的能力,感受万物和自己同一呼吸,同一心跳,彻底消除了主客体之间的区别。也许,这就是牛肝菌所带来的福利。
如果愿意的话,老家的人可以用菌子做上一桌子的菜。如今的人们对于菌类的烹饪已经达到了一种变幻莫测的高度。许多人家都喜欢鸡枞,但是鸡枞的价格每年都在上涨,同时,大量的野生菌只在雨季才有,进入旱季就只能吃油浸或者冰冻的存货。于是,也有人会购买常见的人工菌,用合适的火候的调料慢慢加工出来,使得这种大路菜居然有了几可乱真的鸡枞味道,虽然不能拿来做汤,但是作为炒菜却没有任何问题。而在另外一方面,人们对于菌子的滥用也达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随着川菜四处攻城掠地,菌子也被逼上了火锅。野生菌子火锅逐渐变成了一道名菜,其人神共愤的烹调方式是客人在一锅鸡汤里煮上十几种菌蘸料碟吃。很多人吃得酣畅淋漓,而我却看着痛心疾首:每种菌子都有自己的味道,放在一锅里全部煮了,就再也无法分辨彼此。越来越多吃烹饪菌子的人没有进过山,他们大概以为菌子是长在菜市场的竹篮里出售的菜呢!
如今,我在一个个工作单位之间辗转迁徙着,不得不住在钢筋水泥构筑的房屋里。没有任何一间房子,任何一处园林,又或者是某个风景绝佳的去处,能带给我安全感和归属感。菌子对于我来说,意味着自己和山林的唯一联系,也意味着我和故土的唯一联系。偶尔,我会忙里偷闲空着手进山,然后带着菌子回家。这并不是带上一道菜回家,而是带着逐渐消亡的一种生活方式回家,带着和山林渐行渐远的关联回家。在山林里,只要遭遇菌子,我会欣喜若狂,因为这对于我来说是一次故友重逢。菌子对于我来说意味着故土,意味着雨季,意味着一个山地人和土地之间无法割断的情缘。我的历史,我的记忆,一直都与大山和丛林有关。
随着人类越来越多,野兽会逐渐消失在山谷的尽头,雪线会慢慢上升到山顶,我们会兴建更多的楼宇,更多的公园,更多的广场和游乐园,把孩子圈养进去。我非常清楚地知道,那个记忆中满山遍野都是菌子的老家和所有人的老家一样都在渐渐消亡。等我回去时,也许城市扩张的步伐早已经踏平山林,每一栋大厦和每一座高架桥下面,都是曾经的鸡枞窝。
也许有一天,菌子会同样从老家的餐桌上消失,换上更为得体的大棚蔬菜。但我心灵深处的老家却绝不会消失,所有的大山和丛林都会安放在一朵小小的菌伞上,菌柄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上辈人教给我的课程内容以及山里每一样东西的名字。
来源 洱源文化
责编 龚怡丹
审核 李元